投资理财为何要警惕“郁金香现象”?

  提到郁金香我脑中同时浮现两个情景。孩童时期初读大仲马的《黑色郁金香》(1850),虽然那是从英文转译的改写本,但基本的讯息在一世纪多之后,对一个异文化的孩童,还是留下了惊叹感。

  成年后也想给自己的孩子看看这本杰作,但只能找到李牧华先生从英文翻译的绝版书(1972,台北:文化图书公司)。我希望台湾的小孩在不久后,可以读到从法文译出的完整注释本。

  另一个情景是和郁金香接触的经验。1979年我去欧洲读书之前,没见过这种传闻中的美丽花朵。在巴黎的住宅区初见它时,就像见到久闻大名的人物和美女一样:初见之下没想象中的完美,稍加细看,确实不错,隔年再见时,才体会到为什么会众人赞赏。

  每年花季盛开时,布鲁塞尔街道两旁各式美色的郁金香,廿年之后仍历历在目,同时也回想起在那几年之间,身处于异文化之下的诸多见闻、学习的喜悦、人事物的众多变动。

  1980—1984年间我去过荷兰著名的Keukenhof花园两次,特别注意郁金香的各式品种。那是个28公顷左右的花园博物馆,每年春季吸引上百万世界游客,观赏千万种奇花异草,保证不虚此行。

  我好奇的是:荷兰人从17世纪起就开始栽培这种黑钻石,两世纪之后到底成功了没?大仲马在小说第31章,说此事在1673年5月已经成功,并领得10万荷兰盾的重赏。

  我真想见识一下,特地请导览者指点去看最深色的郁金香,但答案是失望的,连照片都懒得拍。我觉得除非是人为改变基因,否则在天择的过程中,植物不会演化出全黑的花朵。

  在人为的杂交控制下,我只看到深褐色郁金香,而这是所有郁金香颜色中我认为最丑陋的。黑色花朵必然比淡色花吸热,吸了高热就容易蒸发本身的水分,在自然界存活的机率会降低,所以如果真有黑色郁金香,那必然是满足人类喜好的异常产物。

  人类竟然会用那么多心思,狂热地追逐一种既不实用、又无美感、对郁金香本身无益、纯粹是一时风尚的特殊颜色。而追求黑色的偏执,在看完这本书之后必然会体会到,这只是郁金香狂热过程的小插曲。

  我举例来说明这种疯狂的激情。1600—1630年间,“一个父母都在工作且尽力想要存钱的家庭,景气好时每年可能攒下20或50块荷兰盾的积蓄。”

  1636年12月,一朵值3000荷兰盾的郁金香,可以换到下列物品:8只肥猪+4只肥公牛+12只肥羊+24吨小麦+48吨裸麦+2大桶葡萄酒+4桶各值8块荷兰盾的啤酒+2吨奶油+1000磅奶酪+1个银制水杯+1包衣物+1张附有床垫与寝具的床+1艘船。


  3000块荷兰盾的花算贵吗?在繁荣时期,最著名郁金香的单颗球茎,从1633年的5500块,“攀升到1637年1月的10000块天价”。

  1637年2月初,郁金香市场开始疲软,在1月份可以卖600—1000块荷兰盾的一整个花床郁金香,据说只能以6块钱易主,而一批在市场大好期间价值约400块的球茎,也只能卖到2块。

  这些价格显示,就算能找到买主,也只有旧价的5%,不到原价1%的情况更是常见。

  这种大崩盘的情景我亲身经历过,后来又目睹好几次。1960年代台湾一窝蜂养鸟,45岁以上的人必然还记得十姊妹、文锦和各式各样的家鸟炒作事件。

  当时普通公务员的月薪不到1000元台币,我家里就养过好几对市价一万五的锦静。那确实是漂亮的好鸟,换算现值至少是半部BMW3字头的跑车。有些才刚买回来,第二天就打架死了,也有因为惊慌撞笼死的。

  每天把这些鸟当皇帝皇后般地供奉,给它们住桧木做的鸟笼、喂鸡蛋,只巴望它们赶快发情,多下几个金蛋,连番孵出金子银孙。结果不到几年,下场和荷兰的郁金香一模一样。

  不过中国人不会暴殄天物,不久之后餐馆的菜单上出现“炒十姊妹”,原先在鸟店里炒得火热的宝贝,沦落到在铁锅里炒得火热,身价差了两个零以上。

  这种十姊妹现象,在台湾重复过好几次:全民运动式的股市大狂热,造成菜篮族的经济知识大跃进;鸿源机构大吸金,大开香槟之后没几年主事者下狱,亲友反目,泡沫又破了;六合彩运动只是个较小型的郁金香现象,还有前两年到处盛开的葡式蛋挞店。这些事情在有生之年,你还会再看到很多次。

  从此书可以了解,股市或网络狂热,在更宽广的视野下,其实是人类这种动物在经济化的社会里,一再重复的现象。虽然各个文明在不同时代,会有各式有趣的案例,但基本原理与狂热的暴起暴落过程,是普世相通的。

  西洋经济史学者对郁金香狂热、海外殖民地投资狂热、土地炒作、股市泡沫,都有很好的理论与实证分析,有些还很能纠正过去的见解。这里不是介绍这些论点的地方,我在专业上忍不住要介绍两本非技术性的好书。

  (1)PeterGarber(2000):FamousFirstBubbles:TheFundamentalsofEarlyManias,MITPress;

  (2)CharlesKindlebergerandRobertAliber(2005):Manias,Panics,andCrashes:AHistoryofFinancialCrises,5thedition,NewYork:Wiley(中译本《疯狂、恐慌与崩盘》)。


  这些都是郁金香在荷兰炒热之后的事。你有没有想过:

  郁金香狂热为什么会在荷兰而不在其他地方发生?土耳其人把它传入荷兰之前,这种美丽的花朵有过哪些复杂的历史?它有过哪些引人遐思的名字?为什么现在称它为Tulip?经过哪些植物学者的苦心经营,郁金香才有这么多彩多姿的面貌?在它变富贵之前,有人把郁金香的球茎,加上油醋调味烤来当作晚餐,味道如何?这本书要告诉我们的,就是“郁金香情结”:美丽的花朵、复杂的历史、疯狂的激情。

  作者的细腻书写,以及诸多引人注目的细节,我不必在此重复。倒是有几个联想到的问题,依我目前所知的略述如下。

  本书第11章说郁金香的崩盘期是1637年1—2月,这是对的。可是《黑色郁金香》开头的场景是1672年8月,哈伦市的郁金香社悬赏10万荷兰盾,给能培植出黑色郁金香的人,也是同年的事。

  大仲马在小说的第31章宣布有人成功得赏,那是1673年5月。如果郁金香市场在1637年已经崩盘,为什么在37年后的1673年,还有人要出10万重金给黑色郁金香?大仲马的书内各章也可以看到,荷兰对郁金香的栽培与研究,1673年时几乎还是全民性的运动,并未因崩盘而溃散,反而继续深入研究发展。

  相对地,台湾的鸟市崩溃后,并没有类似的延续性科学探讨,原因是:荷兰的花卉市场在国内和国际上都有其重要性,短暂的崩盘不会使整个产业消除掉;而台湾的鸟类市场不具有这种重要性,泡沫一破就烟消云散。

  第二个议题是:为什么要追逐黑色郁金香?如果这是大仲马虚构的,或是半真半假的事,那就不必追究答案。

  如果真有此悬赏,那有可能是因为还没有人做得到,困难度高,希望在重赏之下出现奇迹。果真能出现黑色,郁金香的色系就十全十美了。

  另有一项猜测可当作助谈。欧洲人原先认为天鹅是白色的,不相信会有黑色天鹅,因为这会坏了他们心中的完美形象,就像他们心目中塑造的天使不会穿黑衣一样,那是撒旦的颜色。

  据说16世纪在澳洲发现黑天鹅,如果天鹅都能有黑的,为什么郁金香就没黑色的?鸟类的黑色或许有保护功能,但黑色的花朵,如前所述,对自己的存活与繁衍不利。


  第三个议题是:如果荷兰的郁金香和台湾的十姊妹,是普遍人性的重复现象,为什么人类会有这种疯狂的盲从行为?

  这是有利人类存活的因素吗?或纯是上帝的败笔?有一种说法大略如下。石器时代人类的族群活动规模不大,或许在一两百人之间。

  管理人类大脑情绪的机制,同时包含理性与非理性两种,处理日常生活事项时,基本上是理性面在运作。但若遇突发状况,或有障碍要超越,而这些事情是一般人无法理解或无法掌握时,就会失去自我判断力似地跟随他人行动,出现盲从现象。

  所以常可听到一种说法:“理性的个人、盲目的群众”,就是说明这个现象。一旦需要聚集人群,就是要应付突发状况,或有大型障碍要排除,或是出现超级利益,或是遇到前所未见的奇特现象。

  一旦进入“群众”状态,理性面向就被压抑下来,非理性“跟风”就如滚雪球般增长。从纳粹到任何一窝蜂的盲从现象,大概都可以从这个观点来理解。

  新古典经济学的基本假设是:经济活动是理性的。这个假设的隐含前提是:“个人在做供需交换时”,但不能据以推论说:“群体经济活动也是理性的”,史例昭昭,事实正好相反。

  郁金香狂热是个完整的案例,本书作者细腻析述整个过程。这是个漂亮的例子(美丽的主角),加上大仲马动人的文采,把这个泡沫事件传播到好几世纪之后的不同社会里,更深入了老少妇孺心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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